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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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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風兒甚是喧囂。吹得人心裏涼颼颼的。

阮覓甚至能記住巷子裏泥土混合著青石板的氣息,能說出那塊青石板坐著有多燙,也能詳細道出青石板上的灰塵有多粘衣服。

原因無他,不過是坐在那兒眼睜睜看著書生越行越遠罷了。

完全,絲毫,壓根,一點兒都不生氣。

阮覓坐上馬車回到阮府,看起來非常平靜。

只不過後面幾天,她開始頻繁地去雅馨院找阮珍珍。

每回過去的時候,神色總是一本正經的,沒人知道她去那兒幹了什麽。只知道後來阮珍珍幾乎是一聽到阮覓的名字就開始臉色發白,神情驚懼。為了阻止阮覓繼續過來,她還開始裝起了病。雅馨院大門緊閉,謝絕一切訪客,還時不時有小丫頭探出頭去看外邊,瞧瞧有沒有阮覓的身影。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了阮覓又一次出府的時候,阮珍珍聽到消息終於松了口氣,一把將頭上裝病的汗巾拿下來。只是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樣劫後餘生的慶幸感,一時之間不免悲從中來。

上回去三喜胡同,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了。

阮覓再回到這裏,發現一切都和記憶中的差不多。她從馬車上下來,按照記憶裏的路來到吳媽媽的院子前。

院子門緊閉,吳媽媽在阮家幹活,一般都不會出府。上回是阮母同阮珍珍特意讓她回去看著阮覓,才在外邊待了那般久。

阮覓也明白,來吳媽媽院子前不過是看看。

看過之後她走到隔壁的院子,還沒敲門,門就從裏面被打開了。

殷如意發絲淩亂,一身衣服像是匆忙之間披上去的,水珠順著額間碎發滑落進略敞開的衣領中。

他一手扶著門,有些喘,甚至沒來得及說話。

阮覓便很是自然地打了個招呼,“喲,狗蛋兒。”

一如一月前,不知道殷如意姓名時促狹的模樣。

好像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殷如意怔了怔,反而松開了一直扶著門的手,掌心因為用力印出一條深深紅痕。他沒有糾正阮覓的稱呼,大概已經習慣她這樣故意把人惹毛的惡劣性子。

略平覆呼吸,側了身道:“進來吧。”

阮覓打量他,發現態度好了許多,不過那張臉還是一如既往的臭。眉頭都沒皺一下,卻讓人覺得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不耐煩。

拽哥還是熟悉的拽哥。

進到屋裏,殷如意倒了杯水放在阮覓面前,這可是她以前從來沒有的待遇。

阮覓剛接過杯子,便聽到殷如意涼涼說道:“還記得怎麽回來啊?還以為你腦子掉哪兒了。”

話一出口,殷如意自己就覺得不對勁了。

濃濃的怨婦口吻。

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怎麽也不可能回收。

殷如意只能認栽,一張臉冷得可怕,不耐煩中夾雜點尷尬和無措。

果不其然,阮覓聽到後樂不可支,故意陰陽怪氣他,“真是沒想到啊,你竟然會盼著我回來。讓我想想,當初是誰對我說要休息,然後把我趕出去來著?”

舊事重提,殷如意壓著眉看向阮覓,沒有反駁。

阮覓笑夠了也覺得沒意思,看了一圈沒見著鄭小七,剛想問人在哪兒,就聽到殷如意低聲道:“上回是我的錯。”

阮覓:震驚。

“你說什麽?”

“……上回,是我的錯。”殷如意皺眉,還是說了。

阮覓躍躍欲試,“可以再說一遍嗎?”

殷如意像看個傻子一樣打量阮覓,淡聲道:“是耳朵不好了還是一個月老了八十?要不要我帶你去同巷子裏的阿姥談談?”

這倒是不必。

阮覓見好就收。

就跟逗一只貓似的,喜歡看它被自己逗弄得團團轉是一回事,但當貓伸出爪子的時候還是理智一點比較好。

阮覓瞬間恢覆正經,扯開話題。

“小七呢?”

“去青杏那兒去了。”殷如意說起青杏的時候,稍掀起眼皮看著阮覓,想看她會露出什麽表情。但等了一會兒,發現這張臉真的是常年不變一個表情,想從裏面找出別的,顯然比太陽打西邊出來更難。

殷如意:……

見到阮覓他自然是開心,還有點別扭。

像是好兄弟突然離開,離開前還瞞著你許多事情。現在人終於回來了,殷如意想問為什麽,心裏也亂成一團亂麻,但礙於是個有著冷酷形象的人,怎麽都問不出口。

想問她最近過得怎麽樣,有沒有人欺負她,當初為什麽離開得這麽急……

這些都堵在胸口說不出去。

面上還是冷冷淡淡的樣子,誰都不會想到僅一瞬間的功夫他就想了這麽多。

阮覓站起身,提著帶過來的小包袱,興致頗高,“青杏啊,好久未見了,你帶我過去看看。”

殷如意目光從那杯被放在桌子上,還沒動過的茶杯上掠過。也站起身往外走,一下子臉色更臭了。

他走得快,阮覓在後面跟,一開始努努力還能跟得上,但到了後面她拎著包袱,就算撒丫子跑都追不上殷如意了。

到了個拐角處,正巧包袱被巷子堆積的東西勾住。阮覓低頭扒拉開,一擡頭人就不見了。

阮覓:……?

殷如意滿臉不高興,心裏更不高興。走著走著難免就上頭,越走越快,但漸漸的他發現不對勁,往後一看——

人呢?

…………

阮覓被殷如意找到的時候,正蹲在墻角數螞蟻。

巷子裏七彎八拐,想憑運氣走出去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只有蹲在原地等殷如意那小傻子自己發現人不見了找回來,才是最正確且最無奈的辦法。

數了幾百只螞蟻,眼前才出現一雙白底黑面的靴子。

阮覓擡頭,殷如意就站在她面前,神色有些慌亂,臉上也不知道怎麽弄的,被蹭出了一道血痕。

“……你在這兒啊?”他像是沒話找話,只能訥訥說出這樣一句話。

殷如意垂眸看著阮覓,聲音有些啞,仿佛驚懼後驟然繃緊全身,現在還沒緩過神來。

在看到身後空蕩蕩那一刻,殷如意無法形容是什麽心情。

好像就是那個瞬間,他才如此真切地意識到,阮覓是個女子。雖說力大無窮,言語囂張,愛拿別人的糗事取樂,惱人得緊。但她,確實是個女子。

殷如意見過的東西太多了,這世上有許多女子小心且謹慎地活著,卻因為各種醜惡欲望不得不身陷囹圄。

那一瞬間,往日堆積起來的高冷潰不成軍。他呼吸停滯住,往回跑時指尖都在顫抖。

赤著手翻開任何能藏人的地方。

無人問津的骯臟角落,滿是汙穢的死胡同……

當他拽開巷子居民隨意堆積在這兒的破舊竹篾時,堆積如山的竹篾筐猛地砸在他身上。

殷如意站著沒躲,只是閉上眼,好像這一砸,把剛才那些瘋狂盡數砸回去了。

他怔怔看著地面,臉上那些猶如暗湧奔襲的神情也落下去,重新變得冷冷淡淡。

半晌後猛地折返身,朝來時的路跑去。

遠遠的,看到蹲在墻角的那個身影,殷如意一顆心才落到實處。他放慢腳步,扶著一旁的墻壁,閉上眼慢慢調整呼吸,然後以正常的速度走過去。

即使此刻看起來狼狽不堪,殷如意也想掩飾方才那些讓他自己都感到詫異的行為。他盡力用正常的語氣道。

“……你在這兒啊。”

阮覓拍了拍包袱上的灰,倒是沒有就殷如意走得太快這件事發表任何看法。

她很平靜“嗯”了一聲,示意殷如意繼續帶路,“走啊。”

半分鐘前,阮覓其實也想過等會兒殷如意找回來時要怎麽皮笑肉不笑損他一番,但是見到殷如意這個反常的樣子,她也就沒了那個想法了。

殷如意沈默一會兒,大步走過去將阮覓的包袱拿過來提在手上。憋了半晌,本想說你提著太累了,但這句話死活說不出口,末了只吐出一句,“……太慢了。”

配合著那張臉,真是滿滿的嫌棄之意。

阮覓:?

真是抱歉啊!

她面目瞬間猙獰往前走去。

殷如意抿了抿嘴角,想說點什麽,卻又實在不知道自己剛才哪句話說錯了,無從下手。

少年跟上去,刻意放慢腳步。那張生得極好的臉浸在沈默裏,籠上一層薄薄的落寞。

兩個人,一個身形嬌小的面無表情走在前面,另一個頎長的拎著包袱跟在後頭,誰也沒有說話。

在沈默氛圍裏,終於到了青杏現在住的地方。

這房子是殷如意攢錢租下來的,買房子暫時是買不起。因為鄭小七他爹是個人渣,鄭小七現在壓根不回原先的院子,一直和青杏住在這兒。能照顧青杏,又能防止別的另有居心的人。

而院子那邊有殷如意鎮壓著,鄭小七他爹老實多了。那些屬於鄭小七兄妹倆的東西都好好存著。

鄭小七先前覺得這樣太麻煩他十一哥了,便極力勸說殷如意過來這邊和他們一起住。但殷如意拒絕了,鄭小七當即感動得落淚,非常肉麻地說:“十一哥,沒想到我在你心裏這麽重要。我太感動了,就算是以身相許我都願……”

當時這句話還沒說話,鄭小七就被殷如意沈著臉踢了出去。

殷如意無情把鄭小七踢出院子,關上門時,眼神落在隔壁緊鎖的院子門上,看了一會兒才收回視線。

此時,阮覓敲了敲門。

裏面傳來腳步聲,然後是鄭小七故意捏著嗓子的問話,“誰啊?”

殷如意習慣性地想要雙手環抱等待,只是感受到手上的包袱後,他又故作自若地放下了手。

淡聲回答,“是我。”

聽到殷如意地聲音,門立馬就開了。

鄭小七高高興興探出腦袋,然後一眼看到了阮覓,驟然瞳孔緊縮,已經進入變聲期的嗓子突然發出尖叫。

“啊!!!”

“是阮姐姐!”

狂喜之下忘了什麽男女授受不親,整個人沖出來撲向阮覓。但還沒走出去多遠,鄭小七就被殷如意一掌捏住頭。

“幹什麽?”殷如意微瞇起眼,表情冷酷。

他的好兄弟,他自己都沒抱過,還輪得到別人?

鄭小七委屈。

鄭小七抱住自己頭蹲了下去。

為什麽受傷的只有他。

青杏一般不出來,但是剛才聽到她哥鄭小七那聲尖叫,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她走出門警惕躲在屋檐的陰影中,看見門口那道熟悉的身影,驟然楞了神。

手裏繡到一半的繡品悄然跌落。

阮覓也看見了那個站在陰影處的孩子,穿了身洗得發白的衣裳,眉眼間是近乎沈若死水。

她越過蹲在地上裝蘑菇的鄭小七,走到青杏面前蹲下來。

“許久不見。”

青杏指間顫了顫,斂下眼想學著他哥哥的樣子喊人。但張了張嘴,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最後還是沒喊出來。

阮覓沒有再說別的什麽,她其實並不了解小姑娘,兩人也只見了一兩面。

鄭小七是個性子活泛的,阮姐姐長阮姐姐短喊個不停也不覺得不好意思,青杏卻同他不一樣。驀地見到個不熟的人,緊張也是難免。

於是她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把外面的鄭小七喊了進來。

“把東西拿進去吧。”

“什麽東西?給我的?”鄭小七登時活過來了,從地上一蹦而起,歡快地跑到阮覓面前瞅著,活像是在主人面前賣萌的小狗兒。

“在你十一哥手上,自個兒拿去。”阮覓朝殷如意那兒指了指。

於是鄭小七又屁顛兒屁顛兒地跑過去,美滋滋的,“嗨呀十一哥你也不早說,真是的,跟我見外做什麽呢?還提著這大袋東西站了這麽久,也不嫌累。快讓我看看裏面是什麽東西?”

伸出手往包袱上扒拉,扒拉半天,卻發現拉不動。

鄭小七奇怪擡起頭看向殷如意,“十一哥你松手啊……”

莫名其妙心裏有點煩躁,但具體也說不上來。殷如意這會兒怎麽看鄭小七都覺得不順眼,輕輕嘖了一聲,松開手。

鄭小七拽著包袱使勁,企圖從他十一哥手裏把東西弄出來。沒想到一扯,直接就往後倒退四五步,差點一屁股坐地上。

鄭小七:?

不懂。

他茫然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一下秒又高興了,湊到青杏面前給她看,同時低聲嘀咕。

“你看,阮姐姐可心疼我了,大老遠來還給我帶東西呢!嘿嘿。”炫耀的尾巴都快敲到天上去了。

青杏沈默看他一眼,眼神有些淡。在他還沈浸於快樂之中時,細細的手指抓住包袱,眨眼的功夫就將包袱抱走了。

理都沒有理一下自己哥哥。

瞬間兩手空空,鄭小七再次懵圈:?

這世界……是怎麽了?

最後還是阮覓把蔫成一團的人拎了回去。青杏看著沈默,卻早就給她搬好一條小板凳放著。等阮覓坐好,青杏又端了杯水出來,沒有放桌子上,而是沈默著把水送到阮覓手上。

“有勞了。”阮覓微楞,伸手接過杯子。

水是沁涼的,像是剛從水井裏打出來,帶了點深處的寒氣。八月裏剛從外頭回來,一身熱氣,捧著一杯這樣的井水當真是舒坦。

小姑娘遞了水過來後便站在那兒,與同齡人相比過於沈靜的眼眸一直盯著她看。見阮覓擡眼看來,她便抿緊嘴,移開視線。

阮覓想了想,小姑娘似乎沒有她想象中的那般抵觸她。於是她捧著茶碗喝了口,僵硬地彎了眸子,努力做出柔和表情來。

“這水真甜,你自家的井裏打出來的?”

完全屬於沒話找話的類型,實在算不上高超。

阮覓剛說出去這句話,嘴角便是抽了抽。

這話就算是她自己都覺得尷尬。

但青杏回答得很快,幾乎是阮覓話音落下,她就輕聲道:“是這院子裏的井……”

停頓片刻,她又將視線移回來,直直看著阮覓。

“這口井很幹凈,哥哥前些日子才學著洗過一回。井旁的樹會掉葉子,但是不會掉進井裏,我平時會把井口蓋住。”

她看起來並不局促,神情也是淡淡的。但是從剛才那幾句話裏,能很明顯地看出來她並不知道說什麽。對於阮覓的問話,她不動聲色地思考著,然後盡己可能地找話題。

好像只是為了同阮覓多待一會兒。

但話總有說完的時候,青杏從那口井的深度說到了井旁邊那棵樹種了多少年,後來還想說什麽,卻發現自己能講的東西已經通通講了一個遍。

於是張了張口,覆又閉上,眸子靜靜地看著阮覓。

一些無聊至極的事,或許會感覺到困擾和厭煩吧……

青杏心中這樣想著。

誰都喜歡性子活潑的人,但她即便學著旁人滔滔不絕,也只是東施效顰,反成笑話。

面前這個人會是什麽反應呢?像別人一樣虛偽應付,還是露出尷尬表情?

青杏一錯不錯盯著阮覓,她自以為能像個旁觀者一樣進行觀察。不奢求包容,不渴望呵護,除去一切多餘的情感。

她也自以為自己做到了。

但一點希翼還是從眼裏透出來,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你方才說,夏天的時候,樹上有什麽?”

阮覓一直在聽小姑娘說話,突然沒了聲音還有些好奇。剛來阮家時,她經常沒事做就站在院子裏盯著樹梢出神,有時候會仔細瞧那樹上的蟲子。

它們爬一天,阮覓便站著看一天。

也不覺無聊。

故而青杏說的事情或許在旁人聽來是無趣的,阮覓聽著卻有幾分趣味。

青杏細細打量她,見是真的沒有半點不耐,才繼續輕聲道:“那樹上,一到夏天就生了許多藿蠋,盡是吃新葉。有時候一不留神,再去看那棵樹,便會發現那些葉子殘缺不全了。藿蠋身上還長著毛,紮在人手上發癢。哥哥有回就被它們紮得哭了起來。”

剛進來的鄭小七:???

哭的那個人不是小時候的你嗎?

鄭小七撓頭,大為不解。

算了,他不應該在這裏,他應該在房頂晾著。

青杏也看到了他,完全不覺得把自己以前做過的糗事放在哥哥身上有什麽不好意思,她淡定地朝鄭小七點了點頭,道:“哥哥。”

“……嗯。”鄭小七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尷尬拿出幾本書表明來意,“這是阮姐姐給的包袱裏找到的書,我也不知道是用來幹什麽的。十一哥說讓我過來找阮姐姐問問。”

剛才青杏拿走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房裏。本想著送完水後就趕回去,先凈手再一點點打開包袱,成為第一個拆包袱的人。

沒想到鄭小七猴子一樣,實在忍不住。偷偷地把包袱弄出來拿到自己房裏,還全拆開來看了個遍。

青杏臉色依舊沈靜如水,沒有波動,但是她感覺自己拳頭硬了。

突然,一道身影往前傾過來。

沈靜悠遠的香氣柔和地將青杏包裹在其內,她剛想說什麽,卻一下子忘了詞,腦中一片空白。

只餘下一點本能,近乎貪婪地吸嗅著這氣息。

身體與大腦都在悠長沈香裏舒緩,放下所有戒備。

就像她得以重窺天日時,在阮覓身上聞到過的氣息。

不曾有半分更改。

鄭小七站得遠了些,阮覓傾過身去才看得清他拿的是哪幾本書,一邊說一邊坐回去,“這幾本書是給青杏的,你亂搗鼓做什麽?”

鄭小七委屈,“那我的呢?”

“少不了你的。”阮覓睨他一眼,“要不去找你十一哥,讓他給你弄點文章寫寫?”

鄭小七十動然拒,將那幾本書放在桌子上飛快溜出去了,逃命似的。

鼻尖那股香氣逐漸淡去,青杏緊了緊手指,強硬逼迫自己將視線放在書上。

她並不識字,看不懂書封上寫的是什麽。巷子裏的女孩兒都是不識字的,以往也覺得沒什麽。但在這個人面前,青杏突然局促起來,她不想在這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

於是為了不讓阮覓看出來什麽,青杏只盯著那些書不說話。

還好阮覓自己翻開書,指著上面那些大幅的插畫給她看。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極不喜歡讀書,先生一教學,我便困得打瞌睡。每到看這種不用費腦子的雜書的時候,反而是不困了,精神得很。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聽到阮覓說她以前也看這些書,青杏立馬道:“喜歡,我喜歡這些書的。”

為了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加可信,她還重重點了下巴。

“你喜歡便好。”阮覓把書交給小姑娘,見接過後她細細撫摸著書封,顯然是真的喜歡。

過了一會兒,小姑娘擡起頭問:“這本書是您以前用過的嗎?”

阮覓:……

果然,扯下一個謊的後果就是要為了圓這個謊再扯無數的謊。

她九歲的時候還在鄉下割豬草,十歲才被阮家接回去。而且就算回到阮家,也沒人給她請教書先生。

說那些話不過是為了找個借口讓青杏對那些書感興趣罷了。

阮覓不喜歡讀書,只是在翠鶯的督促下堅持每日學字而已。所以由己及人,阮覓也覺得或許青杏是不喜歡讀書的。

為了讓青杏覺得讀書不是一件乏味的事情,阮覓從書局裏找了許久才找到這幾本介紹各地風土人情帶著大幅插畫,旁邊還配著介紹的書。

等青杏覺得這些圖有意思,自然回去學習圖畫旁邊的字。

這樣阮覓讓青杏讀書識字的目的就達成了。

可是沒想到,青杏看到書後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不是“這些書很有意思”,而是問那些書是不是她以前用過的。

阮覓那張臉天生就適合用來扯謊,不管什麽時候都正經得不得了。就算她說曾經看到過太陽從西邊升起來,恐怕都會有人因為這張臉信上三分。

如今面對小姑娘的問話,她淡然著一張臉,鎮定道:“這些書是專門買來送你的,自然是新的。”

青杏沒有發現端倪,臉上的失望之色一閃而過。她再次摸摸書封,然後將書抱在懷裏,十分鄭重道:“謝謝您,我會好好看這些書的。就像您曾經看這些書一樣。”

千萬別……

阮覓心下尬笑,要是像她那還得了。

不過小姑娘看起來並不抵觸認字,這也算是好事。

阮覓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在半空中又覺得這樣不太合適便止住,泰然自若地縮回來。

然而,一雙手拉住了她。

阮覓歪頭眨眨眼。

只見青杏雙手攥著她的衣袖,小臉淡然地一低頭,然後就主動把頭頂置於阮覓掌心下,還蹭了蹭。

手掌下的發絲細軟,帶著八月濕熱的氣息。

阮覓再度眨巴眨巴眼睛,學著曾經在街巷裏看到過的普通姐妹一樣摸了摸她頭頂,溫聲誇讚道,

“好孩子。”

掌心下的小腦袋僵住片刻,然後是一聲輕輕的“嗯”,帶了點鼻音。

兩人以這樣的姿勢維持了許久,阮覓率先出聲。

“好了,青杏今天就先自己看看這些插畫可以嗎?我有一些事要出去辦。”她破天荒地露出笑,溫和地向青杏征求意見。

小姑娘瞧著她露出笑的臉,又楞了一下,才點頭輕輕應聲:“好。”

把事情安排好後,阮覓走了出去。

屋內與屋外不同,一到外邊難免被灼熱的太陽光刺得睜不開眼。

別人都是瞇著眼睛或把頭低下去,避開刺眼的光。阮覓卻靠著墻站了會兒,睜著眼直直看著太陽,直到眼睛因為這光線太過耀目而看不清東西了,她才慢慢閉上眼。

阮覓是故意出來的。

小姑娘的情感太過直白,即使有那樣沈靜的外表作為遮掩,動作語言乃至眼睛裏溢出來的神情,都讓人一目了然。

被人喜愛,被人期待,被人當作崇拜者依賴。

這些對於阮覓來說都太過於沈重。

當初不過是為了獲取殷如意的好感,順手做了件好事。她並不是小姑娘心中那個仁愛溫柔,無所不能的英雄,只是一個卑劣膽小且自私的普通人罷了。

她自己一個人好好活著就夠幸苦了,若是還加上別的什麽,當真是承受不住。

所以阮覓選擇了退縮。

但出來之後又有點尷尬,只希望青杏沒有看出來什麽。阮覓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願佛祖能保佑她這個可憐的小弟子。

祈禱完後,擡頭看見殷如意站在不遠處以一言難盡的表情看著她,也不知道在這兒站了多久。

阮覓:“……”

兩人默默無言。

過了會兒阮覓熟練轉移話題,“詹五爺還住在這附近吧?”

殷如意難得沒有同她擡杠,想了想,有些不確定,“你離開後就沒怎麽同詹五爺聯系,不過可以去他住的那處地方看看。”

一雙眸子在太陽光下不自覺瞇起,更顯得眉骨高挺,氣勢冷然。

這樣一個人,在阮覓面前說話的語氣卻算得上溫和,即使聲音依舊冷冷淡淡的,表面也做著冷酷模樣。

詹五爺住的地方要穿過一條寬闊街市,殷如意跟在阮覓身後,猛地覺得上一回這樣一起行走於擁擠人群中好像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沒來由的,心情好了許多。

微微翹起嘴角,雖然很快就因為要時刻保持住自己高冷的形象而把嘴角壓下去,但不可否認,殷如意此刻心情確實很好。

甚至好到情商暴漲,拽拽地伸出自己的袖子給阮覓,示意她牽著。另一只手以保護地姿勢護在阮覓面前,盡量不讓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撞到她。

在殷如意十六年獨來獨往的生涯中,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替一個人著想。

但他自己並沒意識到這點。

在發現阮覓沒有牽著他的袖子時,殷如意不以為意放下手。想了想,覺得這樣也不錯,不牽袖子的話他兩只手都可以空出來了。

若說直男是戀愛殺手,那一個思路清奇的直男選手,就算是情聖手把手教學也是考不及格的料。

畢竟有些東西,是天生的。

有人擁有令人嫉妒的才能,也有人在某些方面匱乏得讓人心疼。

擠過擁擠的人群實在太艱難了,殷如意護著阮覓往前走了許久,往後一看,其實才走出去不到兩裏遠。

就算是酷哥,也要在逛街逛上頭的百姓面前停下腳步。

殷如意微皺起眉,拉過阮覓橫穿街市來到一處陰涼地方。

“先在這等等。”

過了這個時間段,街市上的人流就會退去大半。那才是正確的出行時間。

阮覓為了避開青杏,出來得急,也就沒想到這些。現在只能像殷如意說的那樣等一會兒。

兩人的動作竟然稱得上統一,都是雙臂環抱於胸前,上半身斜斜往後靠著墻。

殷如意這樣,全是因為小時候看的英雄傳記裏,插畫上的英雄就是這樣抱劍靠墻,頭微微低著,從竹笠裏僅露出半個小巴。

這是貫穿殷如意同年及少年時期的憧憬。

此時見到阮覓與他同一個姿勢,殷如意頓時心情激蕩。勉力維持著臉上的高冷,悄悄彎下腰問阮覓:“你看過《砍雕英雄傳》嗎?”

阮覓倏地擡頭,同他對暗號,“風來雲起?”

“看江河!”

“砍盡人間……”

“不平事!”

殷如意眼睛亮了,一句好兄弟差點脫口而出。

轉眼卻見阮覓翻臉不認人,“那是什麽?沒看過,不知道不清楚。”

她極力撇幹凈自己,臉都扭向另一邊,渾身洋溢著莫挨老子的氣息。

這樣中二的小說竟然真的有人看過……

她尷尬癥都犯了。

當年阮覓十歲,在阮家已經生活了小半年,依舊是個隱形人。那回翠鶯突然生了場大病,阮母害怕晦氣,就讓翠鶯父母把人接到外頭去住著。

翠鶯家中好幾個兄弟姐妹,不能什麽東西都緊著她。平日裏一家人也算得上和和美美,但是一到這種為了救一個女兒就得傾家蕩產的時候,他們猶豫了。

他們能等,翠鶯卻不能等。

阮覓那時候整個人都還處於人生最黑暗的時期,腦子一團糟。她怎麽也邁不過心裏那道坎,無法說服自己去找阮母同阮奉先。最後病急亂投醫,竟然動起了寫小說的念頭。

阮母院子裏有個能讀書識字的丫頭,阮覓姿態擺得極低,幾乎是乞求,才讓人願意為她代筆。

那丫鬟心善,陪著阮覓熬了幾天幾夜,一有空就來她的院子裏執筆。

阮覓念,她寫。

於是一本《砍雕英雄傳》就這樣問世了。

《砍雕英雄傳》的名字還是阮覓斟酌許久才定下的,風趣幽默,又突出了英雄二字,肯定很符合那些有閑錢又傻傻的中二少年。

且不說她之後又是怎麽求人托關系許以重利,才把這本書送到了書社,拿到這輩子第一筆銀子的。

反正為了治翠鶯那場病,阮覓先後寫了三本書,分別是《砍雕英雄傳一》、《砍雕英雄傳二》、《砍雕英雄傳三》。每一本都是按照中二少年們闖蕩江湖的童真夢想進行創作的。

後來聽書社那邊的人傳消息過來說,有個人不僅買下了三部曲,還專門寫了書信過來大肆誇讚三部曲不輸於當世任何一本江湖小說。

那個人每天都送一封書信來書局變著花樣誇讚阮覓,堅持了整整一個月,儼然已經成為了阮覓的忠實讀者。

這也讓書局的人重新燃起了對阮覓的希望,托人傳話給阮覓,問她有沒有想法出第四部 。

其實前三部的反響並不好,銀子賺了一些,過後就沒再有別的聲音了。只是書社看到那些讚揚信後,覺得自己還沒有徹底發揮出阮覓的才能。若是能寫出第四部 ,阮覓肯定能更上一層樓。

不過這些,對於那時候的阮覓來說完全不重要。

翠鶯身體康覆後,她就沒再回覆書社的消息,無情得很。而且幫著阮覓寫書的善良丫鬟,那時候已經被阮母許給了一個小管事。兩人甜甜蜜蜜地去了阮母在外地的鋪子打理生意,再也沒有回來。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倒好,但是現在,阮覓一回想起來就尷尬得腳趾頭摳地。

書社曾經給阮覓看過一封那讀者送過來的信,信上寫的就是這句“風來雲起看江河,砍盡人間不平事”。

對方用了上千字來分析這句話,還說非常感謝阮覓能寫出這樣令人心神激蕩的好書,他以後會將這句話當成自己的人生格言,時時不忘俠者風範。

繞是阮覓那時候有些自閉,都被這封信震住了。對那句自己隨口胡謅出來的話也記憶猶新,一直記到了現在。

但她真的沒想到,殷如意竟然就是那個擁有著“純真夢想”將她三部曲都買下來,還每天變著花樣寫誇讚信的忠實讀者。

誰能想到呢?有些人,表面高冷酷拽。暗地裏已經偷偷看過好多本中二小說了……

那樣的書,早就該被遺忘在記憶長河裏,怎麽還會有人把它當成人生寶典啊?!

阮覓心都在顫抖,她做好打算,不管等會兒殷如意問什麽,她都要咬緊牙關說不知道。絕對不能把那幾本書是她寫的這個事情說出去。

但殷如意沒有問,他垂著眸子看阮覓,好像懂了什麽。嘴角微勾,轉過頭去。

這樣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神情,阮覓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她不知道殷如意腦補了什麽,但她知道,她的心,好累。

這時候街市上人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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